燈塔家族“引航”兩岸親情路
2025-12-25 08:26:00
來源:福建日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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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葬我于高山之上兮,望我故鄉。故鄉不可見兮,永不能忘。”聆聽臺胞高丹華講述烏丘嶼燈塔家族與莆田湄洲島親人的悲歡離合,于右任先生的這句詩一下子跳進了腦海里。高丹華的祖父母離世后,就葬在烏丘嶼的海岸邊,迎面朝著故鄉湄洲島的方向,墓碑上也醒目地刻著“湄洲”兩個字。
烏丘嶼,福建省湄洲灣出海口處的一座小島,總面積1.2平方公里,現為金門縣所轄,距莆田湄洲島僅18海里。烏丘居民大多數是來自湄洲島的漁民,兩地血脈相連。1949年后,湄洲島、烏丘嶼分屬海峽兩岸所轄,漁民們再也難以越過那片他們曾經自由往來的海面,不少家庭離散,親人分隔兩地幾十年。
高丹華的家族更有代表性。1874年,她的曾祖父從湄洲島到烏丘嶼,參與修建為船舶引航的烏丘燈塔。1875年燈塔亮燈后,高家成為烏丘嶼三代守燈塔的燈塔家族,直到2001年她的父親高金振作為最后一代守塔人退休。
盡管兩座島嶼很近,但至今沒有通航。從烏丘嶼出發到湄洲島,得先去臺灣,再到金門,然后從廈門、莆田繞上一大圈,才能艱難走完這段路程。
今年12月,烏丘燈塔亮燈150周年。這些年,分隔于兩岸的燈塔家族,努力沖破18海里的重重阻隔,為湄洲島、烏丘嶼兩地鄉親的親情之路“引航”。
“我曾經很不理解,為什么父親會對湄洲島有那么深的感情?”
今年64歲的高丹華,在烏丘嶼出生、成長,后來到臺灣工作。20世紀90年代末期,臺灣當局要將烏丘嶼作為核電站的核廢料投放地,引起烏丘民眾的強烈憤慨。
在這場保衛家鄉的戰斗中,高丹華沖鋒在前,四處奔走呼吁,發揮自己的寫作優勢,通過報刊的“讀者投書”積極陳情,還寫了大量的抗議文字材料,最終助力烏丘嶼解決了當時的危機。
“當我再回顧這段往事,發現都是爸爸給的力量。”在高丹華的記憶里,封閉小島上的童年生活,都在跟著父親高金振看書,這才積累了文字功底。
“爸爸有很多本中國古典章回小說,比如《水滸傳》《三國演義》等等,我們反復看。現在還能記得一個場景,那是我四五歲時的一個晚上,月光很亮,爸爸帶著我,坐在家門口的小板凳上,用湄洲島的方言,教我念唐詩:鳳凰臺上鳳凰游,鳳去臺空江自流……”
直到多年后,高丹華才明白,月光曾給父親留下多么刻骨銘心的記憶。
高金振和哥哥高亞美都在烏丘嶼出生,后來被父母送回湄洲島私塾讀書。當時,他們的父親高瑞翁是烏丘燈塔的第二代守塔人。1949年10月4日夜,還有兩天就是中秋節,12歲的高金振拉著14歲的哥哥,急切地想回烏丘嶼與父母團圓。
“等春節后,把最后一本《幼學瓊林》學完,我們再回去。”高亞美勸著弟弟。
看著遠處閃爍的燈塔和星星點點的漁火,思親心切的高金振趁著月色,一個人鉆進了次日一早開往烏丘嶼的漁船。
兩天后的10月6日,中秋節,湄洲島、烏丘嶼兩地突然進入軍事對峙狀態,徹底斷絕了交通來往。皎潔的月光下,親兄弟就此分別幾十年。
高丹華小時候,祖母常常在夜里念叨著湄洲島上“漂亮的女兒”“好學的兒子”,回憶媽祖巡游時的熱鬧場景,思念家族中的親眷。
“奶奶是從湄洲島來的,我能理解她想念家鄉。可父親幾乎一輩子都在烏丘,為什么也總是朝著湄洲島的方向發呆、出神?我曾經很不理解,為什么父親會對湄洲島有那么深的感情?”高丹華說。
2007年,身為烏丘燈塔最后一位守塔人的高金振溘然長逝。時光流逝,高丹華對父親的思念愈加深厚。
“爸爸走了以后,我才發現自己對他的童年一無所知,對他牽掛的湄洲島也一無所知。”高丹華說,“我得去看看。”
“伯伯見到我的第一句話是,‘你回來了’”
2012年9月,高丹華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,迫不及待地尋找父親的湄洲島童年歲月。
“9月26日正式退休,9月28日就經過‘小三通’航線到了湄洲島。剛剛踏上湄洲島時,我自己沒有帶著什么感情的,純粹是為了爸爸而來。”高丹華說。
然而,當她看到伯伯高亞美的第一眼,就感受到血脈親情的神奇力量。“在伯伯身上,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爸爸的影子。伯伯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,‘你回來了’,說明他們一直記著我是高家的孩子,覺得我終有一天會回到故鄉的。”回憶起這段十幾年前的場景,高丹華又一次哽咽了。
這一次探親,高丹華在湄洲島住了十幾天。相處之后,她對父親、伯伯的兄弟情有了更深的了解。
高亞美和弟弟高金振一樣熱愛中國古典文學,今年雖已90歲高齡,但仍然能熟記《幼學瓊林》《增廣賢文》等書籍的一些章節內容。
“伯伯也愛讀書,這一點和我爸爸很像。那次探親結束后,我回到臺灣買了一本繁體版《幼學瓊林》寄給了伯伯,他收到后高興了很長一陣子。”
1949年中秋節后,留在湄洲島的高亞美失去了父母庇護,與年邁的奶奶相依為命。長大后,他跟著親戚一起捕魚謀生,生活清苦的日子里,對父母、弟弟等烏丘嶼親人的思念與日俱增。
高亞美顫顫巍巍地回憶,1995年前后的一個初夏,飽受思親之苦的他,和幾位親戚包了一艘小帆船,駛往烏丘海域。因無法登岸,5人在海面上待了整整一夜,直至日出后,在烏丘嶼岸邊見到一位拾貝的婦女,她幫忙喊來了弟弟高金振。
晨曦下的海面,波平浪靜。兄弟倆一個在岸上的山頭,一個在海上的船頭,在分離將近半個世紀后,遠遠地見了一面。此時,兄弟倆都已近花甲之年,兩鬢斑白。在嗓音嘶啞的呼喊聲里,遙遙相看淚眼。那深埋心底不為人知的思念、眷戀,如同此刻天邊的日光,越過山、刺破海,將二人籠罩。
此后,又經過十幾年時間歲月蹉跎,兄弟倆才近距離見上了一面。
“我也是在守燈塔,守親情的燈塔”
烏丘嶼面積雖小,但戰略位置很重要。
1874年興建的烏丘燈塔,是臺灣海峽北口的四大燈塔之一,在清末五口通商后曾作為國際貿易港口的重要指引,并為閩臺兩地的來往船舶提供關鍵的引航信息。
按照民間說法,以前從臺灣來的船舶看到烏丘燈塔時,就意味著馬上要投入大陸的懷抱了。
對于烏丘嶼的民眾而言,烏丘燈塔是離別和團圓的情感象征。看見燈塔,就能感覺到家的庇護;看不見燈塔了,才算真正離開烏丘。燈塔是鄉愁,也是情感的慰藉。
后來,因兩岸隔絕,又隨著航海技術的發展,烏丘燈塔不再承擔引航任務,曾經“熄燈”一段時間。但高丹華作為燈塔家族的后代,仍然流淌著在海峽兩岸親情交流中“引航”的熱血。
“2012年那次探親后,我才知道原來自己在湄洲島屬于這么大一個家族,有這么多親人。我也漸漸理解了,幾十年前,父親雖然守燈塔收入微薄,但祖母仍要堅持接濟湄洲島的親戚們,那是骨肉至親啊。”
高丹華還發現湄洲島有不少她的子侄輩年輕人,自己很高興地當起了姑姑。“我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臺灣,對大陸的社交軟件比較陌生,不會設置,侄子就會說‘姑姑我來幫你設置’。在大陸待的時間長了,移動支付金額不足,侄子會熱情主動地說‘姑姑我先轉給你’……”
今年中秋節前,高丹華本打算從金門回烏丘一趟,可在與伯伯高亞美視頻通話后,馬上改了行程,輾轉奔赴湄洲島。
“丹華,我老啦,你要回來看看我啊!”高亞美在視頻通話時的一句囑咐,讓高丹華心頭一揪:“他以前從不曾這樣吩咐我。我知道他90歲了,怕等不起,以后不知道還有多少見面的機會。”
這一次相聚,高亞美雖然垂垂老矣,但回憶起與弟弟的童年,眼睛閃爍著光亮。“小時候最有趣的事,就是入私塾前,和弟弟在烏丘捉雀趕鳥。如果爬到燈塔上,甚至伸手就能觸到盤旋的白鷺……”
過完中秋,高丹華又踏上了返回臺灣的路途。盡管燈塔家族已經謝幕,但她作為后代,好像突然覺醒了:“感覺我也是在‘守燈塔’,守的是無形的燈塔、親情的燈塔。”
“這句‘四海通行慶太平’是對通航的期盼”
在湄洲島、烏丘嶼兩地之間,像燈塔家族一樣親人分離幾十年的故事還有不少。
據莆田媒體報道,湄洲島蓮池村84歲的李瑞仁,小時候和父親、3個哥哥住在烏丘嶼。1949年,8歲的李瑞仁坐上一條漁船回湄洲島求學,從此再也沒能和烏丘嶼的家人們見上一面,甚至音訊全無。直到1979年,李瑞仁收到一封輾轉寄來的家書,才知道父親1968年就已經去世了。因為臺灣當局的阻隔,讓老百姓連中國人傳統的“生盡孝,死盡哀”都做不到。
彼時兩岸隔絕,信件成了親友間寄托思念的載體。擅長寫作的高金振還常常為烏丘鄉親鄭鳳英代寫書信,寄給湄洲島的發小高金姐。
“家里珍藏的這10封信件,都是我母親與發小鄭鳳英的友誼見證,母親生前十分珍視。”湄洲島高朱村的潘黎明感嘆說,母親高金姐在烏丘嶼出生、長大,與父親在湄洲島成婚后,再也沒有機會回到烏丘嶼。一封封漂洋過海輾轉而來的書信,訴說著這對童年好友相隔不遠卻幾十年難以相見的哀傷與無奈。
事實上,堅冰曾被打破過一次。
2002年,在隔絕了半個世紀之后,烏丘嶼與湄洲島首次實現直航,這是兩地最方便、最快捷的交通方式。當時,55名烏丘嶼鄉親搭乘金門“太武號”客輪回湄洲島探親,在島上停留了4天。
高金振也曾搭著這趟客輪,急匆匆趕回湄洲島,與哥哥高亞美在分別了50多年后,又一次緊緊握住了彼此的雙手。可是,這短暫的停留時間,哪里夠兄弟二人訴說從懵懂少年到白發老人的無盡思念!
當高金振以為這種直航將成為常態、與哥哥的相聚來日方長時,烏丘嶼到湄洲島的探親客輪卻成為絕響。
“爸爸臨終前的最后兩句話是,‘烏丘交通為什么這么不方便’‘烏丘燈塔為什么不發光’,這是他放不下的牽掛。”高丹華說。
2017年7月,高金振去世10周年后,烏丘燈塔終于“復燈”。可交通條件到如今依然相當艱苦,臺胞從烏丘嶼到湄洲島,需要長途跋涉,繞上一大圈橫跨臺灣海峽的“冤枉路”。
聯想起父親去世前,曾讓她掛在墻上的詩句“四海通行慶太平”,高丹華體會到那種急切的心情:“爸爸是盼著兩座島嶼能通航。”
“我是烏丘的孩子,有責任發聲。”高丹華說,雖在臺灣生活多年,每每想起烏丘燈塔,仿佛就能感受到親人的呼喚。所以,這些年她一直在不遺余力為烏丘奔走、吶喊,出版《發現烏坵嶼》《看見烏坵燈塔》等書籍,希望讓海峽兩岸都懂得燈塔的故事、烏丘的往事、人民的期盼。
[責任編輯:黃曉迪]


